目送 03
2017-01-04 20:00:00
今日领读要点:我们拚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痛,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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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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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好书共读栏目书友们,很高兴又与大家见面了。

昨天我们一起读了《雨儿》与《山路》。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20分钟左右,从第45页到第59页。




 

 共 老 


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很小一块绿地,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裹着,大楼的顶端插入云层,底部小公园像大楼与大楼之间一张小小吊床,盛着一点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三个人各选一个角,坐了下来。一个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看地,我看一株树,矮墩墩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浓郁的深绿。


这三个人,平常各自忙碌。一个,经常一面开车一面上班,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在一个红绿灯与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睡觉时,手机开着,放在枕边。另一个,天还没亮就披上白袍开始巡房,吃饭时腰间机器一响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饮酒时,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仔细听,他说的竟是,“尸体呢?”“家属到了没?”“从几楼跳的?几点钟?”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热闹的餐桌。人们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大伙散时,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在夜色迷茫的时候。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三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身上没有一个包袱,手里没有一张地图。


然后,我就看见它了。


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的杨桃。我靠近树,仰头仔细看它。野鹦鹉眼睛圆滚滚的,也看着我。我们就在那杨桃树下对看。


另外两个人,也悄悄走了过来。三个人,就那样立在树下,仰着头,屏息,安静,凝视许久,一直到野鹦鹉将杨桃吃完,吐了核,拍拍翅膀,“哗”一下飞走。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开始想念那缺席的一个人。


是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下午。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因此他们想必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风霜,那么——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


只是,我们很少说。


多么奇特的关系啊。如果我们是好友,我们会彼此探问,打电话、发短信、写电邮、相约见面,表达关怀。如果我们是情人,我们会朝思暮想,会嘘寒问暖,会百般牵挂。如果我们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耳提面命,会如影随形,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但我们不是。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长相厮磨,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我们聚首,通常不是为了彼此,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聚首时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会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有时候,我们问,母亲也走了以后,你我还会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转蓬一样,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老榕树上的刻字、日本房子的纸窗、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夏夜里的萤火虫、父亲念古书的声音、母亲快乐的笑、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挫折、荣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一棵树上折断了手。


南美洲有一种树,雨树,树冠巨大圆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叶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尺,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阖,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树雨共老,挺好。


 

 跌倒——寄K 


不久前,震动了整个香港的一则新闻是,一个不堪坎坷的母亲,把十岁多一点的两个孩子手脚捆绑,从高楼抛落,然后自己跳下。


今天台湾的新闻,一个“国三”的学生在学校的厕所里,用一个塑料袋套在自己头上,自杀了。


读到这样的新闻,我总不忍去读细节。掩上报纸,走出门,灰蒙蒙的天,下着细雨。已经连下了三天雨,早上醒来时,望向窗外,浓浓的雾紧紧锁住了整个城市。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人生最后的三天,所看见的是一个灰蒙蒙、湿淋淋、寒气沁人的世界。这黯淡的三天之中,有没有人拥抱过他?有没有人抚摸过他的头发,对他说:“孩子,你真可爱”?有没有人跟他同走一段回家的路?有没有人发简讯给他,约他周末去踢球?有没有人对他微笑过,重重地拍他肩膀说“没关系啊,这算什么”?有没有人在MSN上跟他聊过天、开过玩笑?有没有人给他发过一则电邮,说:“嘿,你今天怎么了”?


在那三天中,有没有哪个人的名字被他写在笔记本里,他曾经一度动念想去和对方痛哭一场?有没有某一个电话号码被他输入手机,他曾经一度犹疑要不要拨那个电话去说一说自己的害怕?


那天早上十五岁的他决绝地出门之前,桌上有没有早点?厨房里有没有声音?从家门到校门的一路上,有没有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使他留恋,使他动摇?


我想说的是,K,在我们整个成长的过程里,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折、失败?它不在我们的家庭教育里,它不在小学、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或课程里,它更不在我们的大众传播里。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只教我们如何去追求卓越,从砍樱桃的华盛顿、悬梁刺股的孙敬、苏秦到平地起楼的比尔?盖茨,都是成功的典范。即使是谈到失败,目的只是要你绝地反攻,再度追求出人头地,譬如越王句践的卧薪尝胆,洗雪耻辱,譬如哪个战败的国王看见蜘蛛如何结网,不屈不挠。


我们拚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痛,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谁教过我们,在跌倒时,怎样的勇敢才真正有用?怎样的智慧才能度过?跌倒,怎样可以变成行远的力量?失败,为什么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过的人,更深刻、更真诚?


我们没有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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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社会曾经给那十五岁的孩子上过这样的课程,他留恋我们--以及我们头上的蓝天--的机会是不是多一点?


现在K也绊倒了。你的修行开始。在你与世隔绝的修行室外,有很多人希望捎给你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结实的拥抱。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可是修行的路总是孤独的,因为智慧必然来自孤独。



 牵 挂 


要赶去机场,时间很紧,路上不知塞不塞车,但我还是给丽莎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到你家。然后直奔机场,准备点吃的给我。”


十分钟后,丽莎趿着拖鞋,穿着运动裤,素颜直发下楼来,我们坐在她阳光满满的客厅里。她开始谈正在读的飞力普?罗斯的小说,我猛喝一杯500CC的优酪乳加水果,囫囵吞一个刚做好的新鲜三明治。吃完喝完,还带一杯滚烫的咖啡,有盖,有吸管,匆匆上车。上车时,丽莎塞给我一本书,《二零零七美国最佳散文选》,让我带上飞机看。


车子启动,将车窗按下,看着门里目送我离去的丽莎,我用手心碰唇,给美眉她一个象征的亲吻和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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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飞奔到机场。临上机,再给她打个电话:“你让马莉去帮我打扫时,拜托,洗衣机里有洗过的衣服忘了拿出来晾,请她处理,还有,冰箱里过期的东西全部丢掉。都发霉了。”丽莎说,“没问题。你要保重。”我也说,“你保重。”


然后我关了手机。提起行李。


这么常地来来去去,这么常地说“你保重”,然而每一次说“保重”,我们都说得那么郑重,那么认真,那么在意,我想是因为,我们实在太认识人生的无常了,我们把每一次都当作可能是最后一次。


到了香港,一踏出机舱就打开手机,手机里一定有一则短讯,“在A出口等候。”大厅里,不管人群多么拥挤,C一定有办法马上让你看见她,她总是带着盈盈笑意迎面走来。她的一只手里有一杯新鲜的果汁,递给你,另一只手伸过来帮你拖行李。“要不要买牛奶回家?要不要先去市场买菜?”她问。


她开车,一路上,絮絮述说,孩子、工作、香港政治、中国新闻,好笑的人、愤怒的事、想不开的心情。我们平常没时间见面,不知怎么接机或送机就变成一个流动中的咖啡馆,滑行中的聊天室。车子在公路上滑行,我总是边听边看车窗外的风景,两边空蒙,尽是大山大海大片的天空。如果是黄昏,霞彩把每一座香港的山都罩上一层淡粉的薄纱,温柔美丽令人瞠目。


偶尔,车子也是流动的写作室。有一天,要从新竹开车南下三百公里去探视母亲,但是11sss要出发时,手边一篇批判总统先生的大文章虽然彻夜写作却尚未完稿,怎么办呢?荣光看看我一夜不眠、气色灰败的脸孔,豪气地一挥手,决定作我的专用司机。他前座开车,让我蜷在后座继续在电脑上写作文。四小时车程,到达屏东,母亲的家到了,文章刚好完成。荣光下了车,拍拍身上灰尘,一身潇洒,转身搭巴士回新竹,又是四小时车程,独自的行旅。


有时候,是你牵挂别人。一个才气纵横的人中风昏迷经月不醒。你梦见他,梦见他突然醒来,就在那病房床榻上,披衣坐起,侃侃而谈,字字风趣,用中文谈两岸的未来,用英语聊莎士比亚的诗。醒来,方知是梦,怅然不已。


或者是一个十年不逢的老友。久不通讯,但是你记得她在小院里种的花香,记得她22ccc念诗时哽咽的声音,记得她在深夜的越洋电话里谈美、谈文章、谈人生时的种种温情。你常常想到她,虽然连电话号码都记不全了。


或者是一个常常有讯息的人,你在报纸上读到他的消息,在电视上看见他的谈话,为每一个赞美他的报道高兴,但是你隐隐地担心,担心他过度操劳,担心他不知节制,担心他有一天被自己的热情和理想压垮。


有时候,是别人牵挂你。他,有时是她,时不时来一个电话,电话讲完了,你轻轻放下听筒,才觉得,这其实是个“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的电话──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想确认一下你还好,但连这,也不说。


昨晚就有一个约会,时间未到,干脆到外面去等,感觉一下秋夜的凉风。在暗夜中,我靠着大石柱坐在地上。他出现时,看见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秋夜的地上。


有光的时候,他迟疑地说,“我觉得你──憔悴了。”


我穿着一身黑衣,因为上午去了一个告别式。在低低的唱名声中,人们一波一波地进来又一波一波地离去。





今天的好书共读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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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天见,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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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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