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06
2017-01-07 20:00:00
今日领读要点:车子骑到海滩,风轻轻地吹,像梦一样温柔,但是你看见,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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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好书共读栏目书友们,很高兴又与大家见面了。

昨天我们一起读了《回家》与《幸福》。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20分钟左右,从第161页到第180页。





 四千三百年 


太疼的伤口,你不敢去碰触;太深的忧伤,你不敢去安慰;太残酷的残酷,有时候,你不敢去注视。 


厦门海外几公里处有一个岛,叫金门,朱熹曾经在那里讲学。在21世纪初,你若上网键入“金门”这两个字,立即浮现的大多是欢乐的讯息:“三日金门游”、“好金门3999元,不包含兵险”、“战地风光余韵犹存”、“炮弹做成菜刀、非买不可的战区纪念品”……知名的国际艺术家来到碉堡里表演,政治人物发表演说要人们挥别过去的“悲情”,拥抱光明的未来……


我却有点不敢去,尽管金门的窄街深巷、老屋古树朴拙而幽静,有几分武陵人家桃花源的情致。


金门的美,怎么看都带着点无言的忧伤。一栋一栋颓倒的洋楼,屋顶垮了一半,残破的院落里柚子正满树摇香。如果你踩过破瓦进入客厅,就会看见断壁下压着水渍了的全家福照片,褪色了,苍白了,逝去了。一只野猫悄悄走过墙头,日影西斜。


你骑一辆机车随便乱走,总是在树林边看见“小心地雷”的铁牌,上面画着一个黑骷髅头。若是走错了路,闯进了森林,你就会发现小路转弯处有个矮矮的碑,上面镶着照片,已看不清面目,但是一行字会告诉你,这几个20岁不到的年轻人在那个钢铁一样的岁月里被炸身亡。是的,就在你此刻站着的地点。他们的名字,没人记得。他们镶着照片的碑,连做那“好金门3999元”的观光一景都不够格。


车子骑到海滩,风轻轻地吹,像梦一样温柔,但是你看见,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滩:反抢滩的尖锐木桩仍旧倒插在沙上,像狰狞的铁丝网一样罩着美丽的沙滩。于是你想起画家李锡奇,他的姊姊和奶奶如何被抓狂的士兵所射杀。他的画磅薄深沉,难道与疼无关?于是你想起民谣歌手“金门王”,12岁时被路边的炸弹突然爆开炸瞎了他的眼睛、炸断了他的腿。他的歌苍凉无奈,难道与忧伤无关?


1958年的秋天,这个小小的美丽的岛在44天内承受了47万枚炸弹从天而降的轰炸,在40年的战地封锁中又在地下埋藏了不知其数目的地雷。这里的孩子,没人敢到沙滩上嬉耍追逐,没人敢进森林里采野花野果,没人敢跳进海里玩水游泳。这里的大人,从没见过家乡的地图,从不敢问山头的那一边有多远,从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里的人,好多在上学的路上失去了一条手臂、一条腿。这里的人,好多过了海去买瓶酱油就隔了50年才能回来,回来时,辫子姑娘已是白发干枯的老妇。找到老家,看见老家的房顶都垮了,墙半倒,虽然柚子还开着香花。捡起一张残破的全家福,她老泪纵横,什么都不认得了。


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安哥拉、苏丹、中亚、缅甸……在这些忧伤的大地里,还埋着成千上万的地雷。 而另一些国家还生产着地雷,两亿多枚地雷等着客户下订单。埋下一个地雷,只要3至25美元,速度极快;要扫除一枚地雷,得花300至1000美元,但是——地雷怎么扫除?一个扫雷员,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险,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测雷的金属棒,往前面的地面伸去。一整天下来,他可以清20至50平方公尺的范围。意思是说,要扫除阿富汗1/5国土的地雷,需要的时间是4300年。


金门有一株木棉树,浓密巨大,使你深信它和山海经一样老。花开时,火烧满天霞海,使你想顶礼膜拜。


有时候,时代太残酷了,你闭上眼,不忍注视。

 


 雪白的布 


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我们坐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服务生倒酒的时候,一只手注酒,另一只手弯在腰后,身躯笔直,非常专业。朋友看着杯里的红酒徐徐上升,感叹地说,“我记得,小时候,甚至一直到八○年代,我们走过这个酒店,都还有自卑的感觉,不敢进来。


于是就谈起贫穷的记忆:陋巷里的家,家里拥挤不堪的客厅,塞满了塑料花和圣诞灯的组合零件。每一个拥挤的客厅里有一个疲惫的母亲,不停地在组合要销往西方的廉价装饰品。每一个疲惫的母亲脚边有三四个孩子,需要吃、需要穿、需要上学。每一个孩子都记得,吃过教堂发放的奶粉,穿过面粉布袋裁成的汗衫,看过母亲四处借贷缴学费。香港人的贫穷记忆,和台湾人没有不同。


每到星期天,香港的酒楼家家客满,但是客满的景象不同寻常,到处是三代同桌:中年人扶着父母、携着儿女而来。星期天的酒楼,是家庭的沙龙。桌上点心竹笼一迭一迭加高,参差不齐,从缝里看得见老人家的白发。我总觉得,或许是艰辛贫困、相互扶持的记忆,使得这一代的中年人特别疼惜他们的长者?但是现在年轻的一代,那昂首阔步走过半岛酒店、走进豪华商厦、从头到脚都穿戴着名牌的一代─ ─当他们是中年人时,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们的父母呢?是一种被物质撑得过饱后的漠然?还是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的无聊?


印度裔的作家Suketu Mehta在新书《孟买得失》里描写了这一代的孟买人:每一天,孟买的火车要承载六百万人次的乘客来来去去。贫民的木棚架设在铁轨旁,年幼的孩子从床板上爬下来,几乎就滚到了铁轨边。每年有一千个贫民窟的人被火车撞死。那赶火车上班上工的人,挤不进车厢,只好将身体悬在车厢外,两只手死命地抓着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电线杆离铁轨太近,火车奔跑时,悬在车外的人往往身首异处。有一个做手工布风筝的人,不忍见死者曝尸野外,给每一个死者捐出两码白布覆盖尸体。他每个星期四到火车站巡回,每一年,要捐出六百五十码白布。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赶车上工的人被火车抛下;旁边的人随便扯下一块脏兮兮的广告布,把尸体盖住。他觉得太过不堪,“不管信什么教”,他说,“一张干净雪白的布,是不应该少的。


每一年,四千个孟买人死在铁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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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的记忆中,是有铁轨的:德国人记得在民生凋敝的二战后,孩子们如何跟在运煤车的后头偷偷捡拾从晃动的火车上掉落下来的煤块。台湾人记得如何跟着火车奔跑,把火车上满载的甘蔗抽出来偷吃。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但是孟买人如何回忆铁轨呢?你能想象比“被物质撑得过饱后的漠然”更贫乏的存在状态吗?




今天的好书共读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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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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